液氮冷冻鱼

跑路了

最后一个证人 (基里洛夫&沙托夫)


文中的“我”最初设定是群魔的叙述者。

即使在一切恐怖,一切无稽的阴云尽皆散去之后,我们的绅士们仍然为基里洛夫的死喋喋不休,他们扶着夹鼻眼镜,在指甲剐蹭地古老发旧的报纸上圈圈画画,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“这不可能”,一边把烟蒂捏进烟灰缸里。
基里洛夫是个疯子,那当然不够,远远不够,杯水车薪的定论对于公众病态的好奇只是火上浇油,于是我不得不闭门谢绝一切求知心切的来访者——那些人自以为是的脸上佩戴着高高在上的同情,对于基里洛夫的一切生平事迹充满指摘异教的狂热,我那时完全有理由相信,如果条件允许,他们甚至想要把死者的尸骸重新安放在宗教审判的火刑架上点燃,然后让汹涌的人潮没过自己的视线,在烈焰升起之时因悲悯和兴奋而战栗不已。
我去了菲利波夫公寓,这时候地面封冻,过于煌煌然的天光惨烈无比地平铺在街道上,把世界反射地像一面平地寒灰的镜子。我踩在狭窄的楼梯上,听见靴子刮擦地面时发出一种类似冰面破裂的声音,奇怪的是,我开始觉得有趣。我开始无比虔诚地向上攀爬,在最后一个拐角我甚至放轻了脚步,摘下帽子捏在手上,我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沉迷于扮演自己的角色,黑色斗篷在泥灰和雪水里拖沓,我的手杖上是一把亮闪闪的镰刀。
沙托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我几乎听见他用力踏着木制地面发出的沉闷响声,屋里传来临盆产妇撕心裂肺的喊叫,他甚至为此生了壁炉,那屋里一定是很暖的。
楼下和楼上像冰与火的两极,正如巨人悲剧性的头骨正瞠目结舌地悬在穹顶一样。在那个平淡无奇的夜晚,基里洛夫并没有入睡,寒冷包裹着他呼吸的每一分空气,在他朝黑暗里呵气的时候降下白渗渗的影子,他有些不安地搓着手。
他从屋子的一端走向另一端,然后又走回来。如果法庭上供认的时间确凿无误,这个时候彼得鲁沙已经来过,也就是说,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了——沙托夫将会在天亮以后死去,而基里洛夫也会得偿情愿地签下一份字迹潦草,满纸疯狂的绝命书,把一切毫不相干的暴行慷慨地揽在自己身上。我看见他拿出钥匙,打开了一间柜子,那是三把枪——那时他已经知道他就要死了。
他反反复复地,鬼鬼祟祟地在黑暗里倒腾,有那个几个时刻,月光从窗外的黑夜里滑进来,覆在他的面部,像某种苔类植物的根茎。有那么几个时刻,他把手搭在脸上,像是在哭泣,又像是在祈祷。
他向何处祈祷?是东正教的上帝,还是虚无飘渺的宇宙,抑或是化生万物的自然或者自己的意念,他的手举地那样高,几乎是虔诚的,很难想象一个走向极端的虚无主义者,一个声称要用自我毁灭的代价来做上帝的狂人会如此虔诚,如此无助地祈祷,他甚至点燃了圣像前的烛火。
他的手指在黑暗里磨蹭着枪柄光滑的纹路,他打开子弹夹,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粒子弹推进枪膛里,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拆下来。“那是他!”突然之间,他把枪狠狠砸在地上,“那是他,那是他!”他猛地站了起来,惨白的月光便一下子打在了他的脸上,他急促地喘息着,神态狂热,目光惊惧,“他们要干掉的那个人是他……我早就知道,我早就知道……”
他又缓缓蹲回了阴影里。他把双手覆在头顶,虔诚地祈祷,好像刚才发生的不过是梦里的幻影,“沙托夫”
阴影里他不住颤抖的口型只能有一种解释,“沙托夫……”
我仍然在他的屋外窥视着他。屋里一片昏暗,一片空荡,只有他神经质的身形在微光里来回闪烁,他似乎站起来又蹲下去很多次,他似乎绕着屋子转了很多圈,我不清楚他行走的方向是否有一个特定的目的,但我无比确定有无数次——有无数次,他怀着激烈的狂热走向门口,走向我驻足的屋外,如果他坚持下去,哪怕再踏出一步,我将避让一旁,而他将会推门而出,疾速走上楼梯,一直走进沙托夫寓所暖黄色的光下。
如果是那样,我将会离开菲利波夫公寓。
当然,他没有,他一次也没有走出门外一步,每一次他出于道义感(如果他的内心还存在这种概念的话)的敦促而冷汗涔涔地来到门口时,他都骤然停住了,就好像某种神秘的力量会在特定的时刻被触发,倾泻而下灌注了他的脊骨似的,他浑身战栗,泪水在他干枯无神的双眼里闪烁,就好像人世间悲凉的洪流下一秒就会催垮他摇摇欲坠的空中营垒。
下半夜的时候,他镇静了许多。兴许是动物性的睡眠开始侵扰他交战中的神经,他已经不再来来回回地走动,但他也没有睡着,相反,我看见他把手枪过分亲昵地搭在脸上,也许他发了烧,也许枪管冰冷的触感可以缓解他身体里灼灼燃烧的钝痛,月色从稀薄的银灰逐渐变成辉煌的纯白,在他的屋室里填满一种虚假而浓郁的明亮,他伏在地上,亲吻着冰凉的钢铁铸就的枪管,亲吻黑洞洞的枪口和饰有庄严图案的手柄。他用枪滑过滚烫的脸颊和脖颈,好像热恋中的青年那样无助和纯诚。
于是我在门外等候着,知道第二天终于会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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