液氮冷冻鱼

跑路了

【授翻】面试(The Interview) by AmZ

感谢克洛老师 @Chlokers 的beta以及对本文进行的大范围重修,大声赞美您的神迹!!

summary: 1814年3月,大军团败北后一蹶不振,巴黎安全总队方兴未艾,一位士兵成了一名侦探。

作者注:全文中的身高都以法尺衡量,1法尺约等于1.07英尺。

这故事其实算是真实事件改编,信不信由你了。

译注:AmZ太太的犬与狼之间(between the wolf and the dog)提及的诸多背景故事之一。 

 

 

一道阳光穿过歪七扭八的威尼斯百叶窗,直照在维多克的脸上。温和撩人的感觉让他双眼湿润,鼻子发痒。他吸吸鼻子挤紧眼睛打了俩喷嚏,打到第二个时总算清醒了些。

这时楼上的老钟心不在焉地响了下,片刻之后,正义宫洪亮的钟声让屋子里的每一块玻璃都震颤起来。这是下午的三点半钟,维多克允给自己的“十分钟小睡”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。

维多克把座椅推到无力的乳白色阳光之外,扫了一眼面前纸上那块弄不掉的墨水印,看向脏兮兮的窗子外面。

院落里鸟儿愉悦地啁啾着温暖的四月,河面吹来的风晃动着几棵病恹恹枫树和桦树的枝条,簌簌的新叶才刚刚抽芽,树液未干,黏糊糊的。阳光一整天都在尽最大努力去穿透城岛迷宫里浓稠的昏暗,可小圣安妮街的天空还是如以往一般愁眉苦脸。然而,即便是奥尔弗尔码头一带,一切能叫的、能开的、能长的,都叫得尽兴,开得肆意,长得喜人,全然不知席卷巴黎街巷的外国士兵,蓄势待发的皇帝退位,以及法兰西帝国的全面危机。

“走运的小家伙。”维多克不自觉说出声来,不情不愿地捡起翎笔。他原指望打个盹能找回清晰思绪,现在看来是仍然无迹可寻。他盯住面前单薄的两段文字,咬着钢笔陷入沉思。

房间里的空气闷热难忍:昨天下午工人总算肯带着新的窗玻璃现身,之后窗户就一直糊着。聚作团块的灰尘在微弱的光下闪闪烁烁,四处浮扬。不知哪儿一块老化的木板时不时心血来潮地嘎吱乱叫,回声在整个儿三层楼里响着,仿佛垂死的呻吟。

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逝,维多克发觉他越来越不想在屋里一直等到交班了。

或许是时候给文书工作画上句号了,他想,该做点更有成效的事。比如巡查一下三条街外那家酒馆。那儿往常都聚满了饥肠辘辘手痒痒的“干柴”,虽然对于夜客们还是有点儿早了。或许是太早了。还有什么呢……圣殿街的目击证人仍然没问讯,可得赶紧了,别等着市政府的人来舞着警棍到处乱晃。这福萨尔[1]真是诡计多端!好呀,这事儿可不会就此了结。耐心,监视,先发制人,这才是真本事。我们马上就可以拿住他。

屋外有动静吸引了维多克的目光,他在座椅上半支起身子,眯起眼睛,透过污渍最少的一块窗板向外窥探。

有什么人正沿穿过庭院的石路走来:一个瘦高个儿,简约的工人打扮,沉稳的士兵步态。

维多克把椅子推回原位。这人能是谁呢?他茫然地想。我今天没有约见什么人啊……有吗?

门上传来一声沉稳的敲击,维多克顿时有些不快地想起那个黄铜门环还没装上,正七零八落躺在书桌的第一层抽屉里。他扯过椅背上的大衣抛在身上,手伸向内一侧口袋抓牢他的老圣埃蒂安[2]。他在衣服底下仔细握好光滑枪柄,走向房门,一只耳朵贴向新漆的木板。

不速之客从来不会完全悄无声息。拿薪水的法警以及正式军官耐不住性子踱起步来,手杖敲在地上,便泄露了身份;皇家宪兵们会摆弄刺枪,不停打着酒嗝;而雇佣刺客等着被害人开门时,总忍不住要扣住又松开那么一两次扳机。可是,对面什么声响都没有。

“进来!”起了好奇心的巴黎秘密警察署总管喊道。

门把手动了一下,然后是更猛的第二下,可门没开。维多克气急败坏骂了一声,冲地板啐了一口。他忘光啦,门锁已经换过了。

“等下,我自己来开。啥都别碰。”维多克生硬地命令道,一边转动内侧门把手开锁。装置咔哒一声——总算,维多克暗想,这垃圾玩意儿还没全坏——门开了一条缝,放进来一缕温和的气流。

什么也没发生。维多克等待了十秒钟,才谨慎地用靴尖顶开了门。

来访者,一名异常瘦高的男子,正倚靠在走廊的横梁上,双手抱在胸前。

“我开了锁,您为什么不开门?”维多克皱着眉头问。

“您说了啥都别碰。”陌生人用嘶哑的,带点口音的低沉腔调回答,浑厚的嗓音让维多克的肠胃不安地颤动起来。这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纪,甚至不属于这一千年。它属于那个披着熊皮的男人们杀戮邻人做成肉干来过冬的时代。

“我是这么说的。”维多克表示赞同,大衣下的手再一次调整了持枪的姿势,枪口正对陌生人的心脏,“您找我有何贵干?”

“您与我,呃,有过一个约定。”陌生人的话不知为何带着点歉意。维多克头顶的某处,破旧皮帽磨圆了的边沿底下,一双专注的眼睛在深重阴影里微微闪烁。

“我不记得有什么约定是在今天。”维多克说。

“约定,呃,不是在今天。”陌生人说,“是许久之前。我,呃,耽搁了。战争,懂了?我被迫绕了远路,就是说,在去巴黎的时候。”

“打开天窗说亮话,先生,您是谁,找我有什么事?”维多克敦促道。

好家伙!我真变了这么多吗?”陌生人的笑容变得粗野又顽劣,嘴角向两侧延展而不是向上咧开,“好吧,也确实好久了。”

他记忆里有什么一闪而过。“稍等,稍等片刻……”维多克嘀咕着,在记忆深处的熟面孔清单里发狂般地筛查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
陌生人耐心地等待着,双手交叉在胸前,右脚漫不经心地搭在左脚踝上。他的容貌很难看清:宽阔的帽檐几乎把他的面孔整个儿罩在了阴影里,只有结实的方下巴露在光下。那副下颔慢吞吞地顺时针转着,似乎是在嚼一团烟草。

“您来自总署?亨利先生让您来的?”维多克没把握地问。

“不。”宽下颔的主人说,不知为何有些气恼。“没有哪个亨利先生指派我来。是您让我来的,记得吗?您蹲土伦的时候我们见了面。您溜掉以后我们还信件来往过。您在最后一封信里向我保证会跟雷诺商量好安排,把我调离土伦,派到您那个组织里去。”

他的每句话之间都带着微小的停顿,仿佛已经不习惯说法语了,因而不得不在每句话出口前先纠正语法错误。

“您的名字?”

“‘我警告你。’”

维多克眨眨眼。

“啥?”他问道。

陌生人叹了口气,背往横梁上一靠。

“我们相遇是在共和历七年。”他耐下性子解释,“当时我被人叫做:我警告你(Je t'avertis)。”

维多克的脑袋里头仿佛炸开了一枚小型炸弹。他持枪的手不再紧绷,胳膊也自作主张般垂了下去。

“这是说我的肝脏暂时安全了吗?”陌生人戏问道,下巴指了指那支藏在幕后的手枪。心烦意乱之间,维多克扯下大衣,锁好扳机,把枪暴力地塞进外侧的大衣口袋里。

“您迟到了三年之久。”他嘶声道,都辨不出自己的嗓音。

“我知道。”陌生人耐心承认道,“我记得这是我们谈话的开端。”

漫长的几秒钟沉默。

“您不打算让我进来吗?”陌生人好奇地问。

您是中了什么邪才长了这许多?维多克绝望地想。现在您生母见着您都认不出来!

可是他说:

“进来吧,把门关紧了。”

 

02

作者注:板(toise)是六法尺,即6.42英尺。沙威按英国度量衡大概是六尺三寸高。当时跟他同一经济水平的法国人平均身高约为五尺五寸。

来访者小心地跨过门槛,把身子弯得像个问号,低着脑袋以免撞到头。维多克一门心思四下扫视,却没找到房间里还有其他椅子。

“不麻烦了,我可以坐地上。”男子轻松道,一边在办公桌对面的墙角像折刀那样叠起身子,瘦削的手肘落在膝上。

“当心呐,地上有团碎玻璃。”维多克提醒道,一边也坐了下来。

男子微微侧过头来,用左手探了探身后的墙,然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,把一双眼睛盯在他未来的雇主身上。他的帽子仍然没摘。

突然之间,那人蹙起眉来,像只兔子那样皱了皱鼻子。

“什么烧了?”他问。

“您说啥?”

“这儿闻着真糟糕。”那人扬起头搁在墙上,不太高雅地拿深狭的鼻孔对着维多克,“闻起来就像有人烧糊了一桌……坏掉的晚餐。”

“没错。前些阵子厨房里确实烧糊了。”维多克承认,吸了口气,什么都没闻到。一壶变质的牛奶,他在心底修正道,还是三天前的。活见鬼!

“我怎么称呼您呢?”维多克问道,“我有义务向上面通报每一个手下的名姓,但Je t'avertis或是J'avertis[3]可不太像那种能往书面上写的。”

那人微微点头。

“写格扎维埃就行。”

格扎维埃。该死,他知道这名字。他明明三年前才查过档案。

“那么说,格扎维埃先生,在过去的……”他的大脑飞速运算着,“三年零一个月您都在哪儿啊?”

“在打仗。”那人简明扼要地说,“然后在医院。然后在牢房。最后在路上。以及您可以去掉‘先生’二字了。”

“哦?您有共和倾向?”

“不是倾向,只是常识。”那人耸肩,“现在我全身家当可以塞得进两个手提箱,谁家的‘先生’会混成这样?就叫我格扎维埃,或者沙威,随您乐意。听病友这样喊我都习惯了。”

这话让维多克笑了。

“您在哪儿打仗?”他问。

“俄国。”

维多克的眉毛抬了起来。

“您完完整整地从俄国活着回来了?”

“啊哈……才不是完完整整的,不是。”沙威发出一声沉闷的干笑。

维多克飞速扫视一圈他这名未来暗探蜷坐的身形。看起来没少什么东西,最多也就少了几磅很有必要的体重。看到他搜寻的目光,沙威得意地笑了,起身走向维多克的办公桌。带着一种残酷的骄矜态度,他在维多克椅边蹲下身子,低下脑袋露出头顶,摘下皮帽子,拨开几撮凌乱的黑发。一瞥之下,维多克本能地咽了口唾沫。

沙威的左耳上方少了一大块头骨。

“如您所见,我的索邦大学少了一个系。”沙威冷淡地打着趣,眯着一双深陷的灰眼对上维多克睁大的蓝眼睛,然后戴回帽子,再次坐了下来,这次坐在了办公桌旁边,维多克的脚跟前。

“我为您的伤感到遗憾。”不光是遗憾,还百思不得其解,维多克在心底补了一句。一个人缺了这么一大块头骨,怎么还能保持思路清晰,举止协调的?

沙威轻微歪过头,勾起他那张大嘴一侧的薄唇,抬了抬眉毛,好像在说:一切自有天意。

“您在谁麾下服役?”

“勒费弗尔。”

维多克咀嚼了这个名字片刻,眼睛再一次睁大了。

“您参加了帝国卫队?”

“帝国卫队榴弹步兵一团二营一连队中士格扎维埃为您效劳!”沙威滔滔道,对维多克假意行了个军礼,“我甚至还有个纹身呢!”他有点儿孩子气地骄傲补充。

天杀的!”维多克喊道,“这样的话该敬礼的是我才对:那时候我才混到下士就……就扫地出门了。您究竟是怎么进入卫队的?”

“好吧,在我快二十二的时候有个人来征兵,他跟我们的狱长花了整整两天喝酒谈功名。”(多奇怪呀,维多克想,这一点不像老雷诺的作风。)“第二天一早我们中的一部分人——我指的是狱警——被点名列成一队,然后这名军士走过我们的队伍。”

“然后他选择了您。”维多克加了个结尾。

沙威像狼一样露齿而笑。

“他确实选了我。他说我长了一张做下士的脸。我的身高也不成问题。他正在寻找榴弹兵,而我比下一位候选人高出了五六寸。”

“您确切的身高?”维多克好奇地问。

“接近六法尺,也可能差了一到两寸。我以为我是要被编进线列步兵,可他们把我调到卫队去了,我甚至都没来及看到练兵营。”

“然后您在六个月之间就做到了中士?”维多克不可置信道。

沙威再一次耸耸肩。

“战场上从不缺晋升机会。讲真的,我干掉的俄国人可能够我把一根货真价实的元帅杖收入囊中,而不是比喻意义上的[4]。”他郁郁道。

“过了这么长时间,法国黑话您倒没忘。”维多克觉得是时候转移话题了。

“我还能来上两句,的确。”沙威笑着,用两根手指挠着他那不太规整的脑袋。

他有可能带回了一些俄国虱子,维多克想着,一阵恶寒。饥饿难耐咬人贼厉害的那种,还全身是毛。

他妈的,我该怎么处理他?

维多克久久盯着墙壁,思绪飞转。

“跟您坦诚说了吧,”他最后开口了,“我有点懵了。我知道我之前答应给您一个职位。但十五年前我见到您时,我俩差不多一样高。您从没在回信中和我提起过自分别后您都快长到一高了。”

“小孩长大。”沙威说得通情达理,仿佛跟傻子讲道理,“我没觉得这也有必要知会您。”

维多克站起身,开始在屋子里踱步。屋子也没有多少空间,办公桌四周只有几步的活动范围。沙威的目光沉沉跟随着他,像一台古董钟的钟摆。

“倘若只是普通的警方工作倒没有问题。”维多克解释道,“也许您可以考虑一下这个发展方向,我相信您肯定很擅长。我估计,鉴于皇帝退位已经箭在弦上,您这样被遣散的卫队旧部很快就会去弥补警队的空缺。反正他们也找不来更好的人选:所有要求只是服从和勇气,此外再无其他了。”

“不,不,”看到沙威眯起眼睛,他继续说道:“我并非看不起军人。您知道,我自己也是部队里的。作为一个既参加过瓦尔密战役和热马普战役,也在克拉斯内和别列津纳河打过仗的老兵,我就明白告诉您吧:军队并不生产聪明人。它生产服从者和勇士。这样的人做个警官或者侦查员倒绰绰有余。可是我的组织不需要这样的。我们的人——”维多克扳着指头:“要警觉,要机巧,要有主见,还有——最最重要的一点——要不起眼。”

他在屋子中央站定,又一次审视沙威的身材。即使坐在地上,他仍然那么高大,他的长腿简直无处不在

“这就是我们过去的计划出问题的地方。”维多克严肃地继续道,“要是想干好间谍这行,您须得能大隐隐于市才行。您比同一地区的居民都高出一个头,人们会毫不费力地认出您,无论您怎样伪装自己……”

他的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。等一下,他想,稍等片刻。这为什么非得是件坏事呢?

 

03

维多克走回去重新坐了下来。

“您对巴黎的治安了解多少?”他问,向前合拢双手,像个全神贯注的老医生。

“一点都不。”沙威答道,“我第一次来巴黎。”

“但您至少知道警方是如何分配工作的吧?”

“跟他们在别的地方一样吧,应该。警卫负责巡逻,市政侦查员负责一般排查工作和执行命令,隶属法院的法警和执行官负责发布命令,如今还有您的小分队,负责抓小偷。”

维多克赞许地点点头。

“好,所以您还是了解一些的。可您知道为什么窃贼一定要我们来对付,不能交给那些市政警察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维多克想了一会儿,然后把手摊开在桌面上,像在比划“漏网之鱼”的规模。

“试想以下情形。”他说,“假设夏约区的一个售货摊被抢了。摊主——往往是个老太婆——立马大吵大嚷起来,于是几个侦查员开始追捕。这名窃贼冲破人群,并向蒙马特区的方向逃窜。如果您是侦查员之一,您会怎么做?”

“当然是实行追捕。”沙威答。

维多克笑着点点头,双手重新搭在一起。

“一个非常美好,合乎常理的决定。可是您得明白,作为一名侦查员,您不可以离开辖区,除非得到所长的特别许可——一张蓝色小便签纸,可上头签了他的鼎鼎大名。如果是这样呢?”

“那么我就事先拿到许可,以备这种情况发生。”

“这样一来的确可爱得多,可那quarter eyes[5]——所长自己也一点不想签发那些条子。假设一下,您是一位所长,您手底下所有警官和侦查员全都跑到别人的辖区里逮那混蛋,这下谁留下来监视您自个儿的辖区呢?他们四处闲逛期间,万事皆有可能,而万一出事您就得负责。所以还是当成您没拿到许可。现在咋办?”

沙威殚精竭虑地抓着右耳后的头皮,然后才抵触地开了口:

“我还是会去追捕他。是贼就难逃法网。警长事后想解我的职那就随他好了。”

维多克大笑着靠在椅背上,交叉起双手垫在脑袋后方。

“好嘛!要是所有的警员都这样意志坚决地追捕逃犯,问题早就解决掉了。可是,您看,他们一般更担心自己的工作能不能保住。他们往往有妻子需要打扮,有孩子需要喂养,有贫困的父母需要宽慰,最后还有个人的虚荣心需要满足。如果窃贼逃之夭夭,于他们也是毫无影响,反正没人真指望他们抓到他,连署长自己也不指望。因此,他们在被分派的辖区内按兵不动,而窃贼继续无法无天。”

他靠着椅子,在脑后绞着双手,叹了口气。

“真是笑话,不是吗?巴黎,欧洲文明的中流砥柱,可一个巴黎贼想逃避法律制裁,只用翻过塞纳河上的一座桥就行。或者深匿于下水道的栅格后面。或者招辆马车沿着特定的方向跑上几条街甩开宪兵队。这种治安系统怎么样,?” 

“我猜您的手下不受辖区制约。”

好哇,您反应很快。维多克想。

“您说得不错。他们不受制约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要问我在那种情况下会怎么做?我来这儿本来就不是为了在市警署求职。”

事实上,您反应有些太快了。维多克想着,摊开手,沉思着咬住下嘴唇。

“如我所说,”他决定转移话题,“我们组织的大厦建立于不起眼的地基之上。我没法把您和其他人同等对待——您的身高无处可藏。不过……”

维多克的指尖在桌子上敲出一支小小的进行曲。

“不过,我们没准还是能把您弄进我的组织。”维多克继续说,“我会亲自去说服亨利先生——他是第二部的部长,也就是市特殊调查分局——我会告诉他,我无比迫切地需要一位隶属于组织的官方侦查员,用以协调组织和当局的行动。这事呢,实话说,千真万确。我的确需要这么个人。我觉得他不会拒绝。毕竟,我的确有着治安官[6]的警衔,完全有资格要一个助手。”

他看着沙威那双圆而坚决的灰眼睛,不知怎么就补充道:

“毕竟,一个船长要是没了大副,和一个男人没了妻子是一回事:他是不完整的。”

沙威轻哼一声。

“无意冒犯,先生。可是什么样的人在第二次约会上才求婚?更何况第一次都是十五年前了?”

啊哈哈,维多克闷闷不乐地想。您真有意思啊,您。

“看来您在疑惑我为啥不扶植一个已经在组织里的人上位。这个嘛,不是什么人都可以。”

“所以为什么是我?”

维多克目光如炬地看着沙威。

“因为,我的朋友。”他严肃地说,“您是真正能代表我进入警方的唯一人选。和我那些所谓‘光明磊落’的同事们不同,您没有犯罪记录。”

沙威的眉毛抬起了一点儿。

“哦?”他带着稍有些不合时宜的天真问,“您说什么?”

“您没有犯罪记录。”维多克别有深意地重复道。

沙威的嘴角痉挛地抬起来,然后落下去,再次痉挛起来。

“那……那它去哪儿了?”他傻乎乎地问。

维多克叹口气。

“很简单,真的。其实一直都很简单——您才是总把事情想复杂的那个。它从未存在过。没有审讯,没有定罪——因而,没有记录。‘没被逮住的不算小偷’。”

沙威笑了下。

“啊,您在吉普赛人中间生活过。”

“是。这也有一定关系。”维多克心烦意乱地说,手指又一次敲起桌面,“但我们先撇下这边不谈。至于那场所谓的‘谋杀’……据我所知也就只有您还惦记着这事儿。没有家属拖着案子,孤儿院的院长和那些能指证您的小兄弟也悉数离世,而我已经采取措施确保雷诺不会说出去了。听我的,放下它吧。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,是一场意外——这种事总会有的。别因为一场该死的校园打斗就觉得您没资格维护律令。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一具名不见经传的尸身不值得您老百姓的良心耿耿于怀。再者,”他换用更为轻柔的嗓音继续道,“不过是一具尸体要您负责,您就对自己这么严厉,这样,我还怎么能雇用您呢?我有一沓这样的尸身啊。决斗,打架,您能想到的我都有。”

沙威看样子没被说服。

“这事不对。”他摇着头,“您说采取了措施?雷诺已经用他的死悬在我头顶二十年了,一点‘措施’?”

突然之间,沙威的眼睛闪出迷狂的兴奋来。

“所以这就是他突然同意我离职的原由。”他小声道,“我还在奇怪他怎么突然之间转变心意了。您怎么做到的?威胁?勒索?”

“是用了一点勒索。”维多克不情愿地说。

看来,沙威对于他和雷诺因他而起的斗争显然是一无所知。这也解释了沙威为什么不再回我的信件,维多克想。雷诺一定是从中作了梗,而这之后又恰好有这位军方征兵人员从天而降,把他的新暗探打发去俄国而非如约前往巴黎……所以这就是雷诺那封假模假样道歉信的意思!维多克恍然大悟。哦,这黑心肠的混蛋!“情势不在我控制范围内。”妈的!你就是怕你的小秘密就要重见天日,吓得惶惶不可终日,所以把他卖给了军队来确保你自身安全!可这并不容易,不是吗,把你的亲骨血送去引颈受戮?肯定不容易,否则你也不会在之前的整整两天烂醉如泥。你这无可救药,彻头彻尾的混蛋。

“咱们不说这个了。”他提议道,“您在巴黎,他在土伦,这就行了。如果您非要弄明白,没错,我的确在保您离职的事情上遇到了些麻烦。不妨当做是对您的褒奖吧。若是纯粹发善心,我才不会费那么多心思:您是我的一笔投资,我希望在您身上捞到一笔好报酬。还是告诉我吧:您愿意作为我和当局的中间人,永久地加入警方吗?”

“当然。”沙威笑着答道,“前提是别让我到最后要靠检查沟渠和破灯笼为生。”

“这我绝对可以保证。”

“那么我很乐意。可他们会要我吗?我是说,政治上?”

“不必担心。这问题没您想的那么严重。他们的人事空缺太严峻了,基本上是个人就会收,只要身体强健就行,这一点您没问题,头部受伤不是个事儿。说不定我们都可以直接省略掉您的试用期,反正您此前已经做过那么长时间的狱警了。”

沙威微笑着,放松地靠在墙上,仰着头。

“所以这样就好啦?”他问。

“差不离。”维多克笑道,“只剩最后一个小细节。或者说,一个仪式。”

妙趣横生的一个,他纠正道,几乎有点过意不去。

“您瞧,我的组织以‘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’为座右铭。您得学会怎么和危险阶级打交道。一旦自己装成一个地道的土匪,所有的土匪都会对您敞开心扉。可这并不容易。有时候,我的人不得不陪着他们所谓的朋友‘同舟共济’,一起被抓甚至蹲号子,才能打消他们的猜疑。我自己就在几个拘留所待过几乎两年,刑罚是一天也没被判。好在您不适合这种技俩:但凡是个蹲过土伦的人,多半能一眼认出您来。然而您也难免会碰上一些情况,需要以同道者的身份接近盗贼或者其他人。您觉得有把握吗?”

“还挺有。”沙威答道,“我大部分人生都是在群盗中间度过的。我深谙他们的门道。”

“这不是说说而已。您知道的。如有命令,您得能跟一个贼推心置腹。您能做到吗?”

“只要这个命令师出有名,我能。只要真的需要。”

“非常好。”

维多克把手伸到他蓝色马甲的褶皱里,掏出一只漂亮的金表。

“偷走这玩意儿。”他说,一边把手表放在了他身前的桌子上。

 

04

沙威略微张开嘴。

维多克带着一种快要掩饰不住的趣味打量着他的新暗探。这实习是专为测试职业盗贼的心灵手巧程度而设计的,用来考验一个狱卒当然毫不公平,可这毕竟是保安局的老传统了。也不是说有谁真的成功过——从一个人的鼻子底下偷走一块表,和从他马甲口袋里偷自然是大相径庭——可观赏他们绞尽脑汁的模样向来令人愉快至极!

沉默僵持了几秒钟。

“怎样?”维多克重复道。

“什……什么?”终于沙威支支吾吾地问。

“来嘛,”维多克点点头,“这是一只表:偷走它。您说过您能执行命令的。”

沙威看看表,看看他的准雇主,又看回表。他脸上的戏谑之意刹那间全数褪去,看上去像上古异教神明的一尊石像,而且苦刑在其责任以及喜好里还很有分量。他那大而灵活的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细线,眼睛眯成黑色的针点,两道愠怒的皱褶从他眉间显现出来。

“我没说过这种话。”沙威的声音低沉平稳,“我不是贼。您问我能不能装成一分子,我说能。可您没说要我真的去干偷窃勾当。”

“如果您连活儿都干不成,又要如何让窃贼相信您是他们中的一员?您就没想过他们会打算考验您一下?”维多克嘲讽地问。

沙威的脑袋像挨了耳光似的躲向一边。接着,他如同从恍惚中清醒过来,深吸一口气,又呼出一声漫长的呻吟:

“上帝啊,我真不敢信,”他从墙角直立起来,有些像一条眼镜蛇从弄蛇人的篮中缓缓现身。“我真是个傻瓜。”

“您是什么意思?”维多克问道,看着他瘦削的新暗探把吓人的身高完全伸展开来。

“哎,我承认,我差一点上了钩。”沙威恍若未闻地继续道,“精彩的表演,精湛的演技。扮对角色的那一段尤其令人信服。”

他缓步走向办公桌,垂下眼睛看那只表。

“是个漂亮装饰。”他冷漠地评价道,“是真金的,对吧?您从哪儿弄来的?”

“是一个朋友的赠礼。”

沙威咳出一声浅笑,然后又对着他的拳头咳嗽。“得啦,得啦,实话实说吧。您从谁那儿顺走了这东西?想必是个阔绰老爹吧。”

维多克烦乱地皱起眉头。

“这不是偷的。”他抗议道,“这是我自己的表,戴了好些年头了。瞧,上面有我名字的缩写呐。”他把表翻转过来,给沙威看表背刻的三个优雅而错综的字母。

沙威捻起表,放在手里稍稍转了转,然后小心地放回桌上。

“那又怎样?是个人都能掏几法郎刻个首字母上去——这又不是合法物主的证明。”

他俯在办公桌上,双肘支住身子,仔细打量起表来。

“我可明白啦,坊间您的那些传言不假。您聪明极了!”他低沉地柔声吐息,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表上镶的精美珍珠母。“所以您就是这样招募来那帮小贼的,?应征者不少吧?”沙威修长的手指把纤细的表链缠成了螺旋形。

“您误会了,我……”

沙威突然伸出右手,粗鲁地捂住了维多克的嘴。

“闭嘴吧,小偷,”他毫无兴致地漠然道,“我最不想听见的就是愚蠢的借口。我很清楚您不会交代任何事。我只是找些话来谈而已。”

你这傻瓜,维多克自责道,一边在沙威巨大的温热手掌里努力喘息。你还在期待什么?看在上帝的份上,他是个狱警,又不是你那群廉价小贼。你以为他会怎么反应?“你好呀,小朋友,欢迎来到俱乐部,别害羞,露一手,捏捏这些小金属!”有病。

沙威放开手,回过去玩那表链。“所以,有多少人替您干活儿?”他漫不经心问着,“四个?六个?够您大发一笔横财的,我猜。巴黎不缺乌合之众,哪儿都是血统纯正的阔闲汉跟乡下佬。很聪明……非常非常聪明。我佩服已极。这可得是我头一回听说小偷能组成由政府资助的作坊了。”

“听我说……”维多克恼怒地开口反对,却又一次被打断了。沙威一把狠狠抓住他的衣领,仿佛他轻如鸿毛一般(事实远非如此)拽着他离了座位,又把他扯到面前,距离之近,鼻子几乎碰到一起。沙威的淡黄色眼球从眼眶里突显出来,似乎同时旋视着四面八方。他的模样这般凶神恶煞令人生畏,维多克只觉得自己后颈上寒毛倒竖。

“反了,听我说,你这下流崽子!”沙威咆哮着,烟草气味的口沫横飞向维多克,“我不晓得您这计划怎么在总署面前蒙混过了关,可不妨碍我现下就去耶路撒冷街面见署长本人,叫他看清您的真实目的。您和您的宠物小贼都完蛋了,听清楚了吗!我会不眠不休直到你们这窝毒蛇被踩干灭净,而您自己被送回牢里蹲着,可没机会进土伦这种白痴谋划一个月都能越狱成功的疗养胜地了,直接送进罗什福尔去,把您捞来的这身油水全榨干净!”

说罢,沙威把这位吓呆了的侦探扔回椅子,两大步便穿过房间径直出了屋,关门的力道大得惊人,几块泥条都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。

维多克被这凶狠的爆发弄得不知所措,坐回去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。好吧,这新娃子是留不住了,他忿忿想。在当局安插的中间人到此为止啦。

维多克气冲冲地放松领结,解开衣领。他考虑着是直接带着坏消息去署长办公室通报,还是等到例行报告的时候再说,目光落到了桌面上。

那只表不见了。

 

05

几秒钟里维多克只是盯着光秃秃的桌面。在屋子木制骨架的某处,一块犯风湿的老板条发出凄惨的嘎吱声。阁楼上的一只窗框终于厌倦了来来回回随风摇晃,咣一声从松垮的合页上跌落下来。二楼的青铜钟喑哑地敲响三点四十五。

维多克缓慢地从桌前站起身,推回椅子,摆正墨水瓶里的翎笔,从地上捡起一片散落的吸水纸在盒子里放好,自椅背上拿起他那件突然变得很轻的大衣……然后像箭一般冲出了门。

沙威坐在门廊的最上面一级台阶上,背靠着柱子,脸斜向太阳光。即使闭着眼睛,他看上去还是跟个混蛋似的得意洋洋。

“交出来。”维多克闷闷地说。

沙威仍然在爱抚般的暖意里幸福地眯着眼睛,抬起捏住金链的两根指头,让手表落进维多克等着的手心。

“还有您从我大衣口袋里顺走的钱包,也交出来。”

沙威压抑笑容的自我斗争败了阵,嘴角开始肆无忌惮地咧向耳根,一只带铁扣的小皮包掠过他肩膀上方。维多克接住皮包,检查了下两个金拿破仑仍然在里头,便把它收好。

“此外呢,我估计您也想拿回您那些文件。”沙威纡尊降贵地慢条斯理道。

维多克的血液凉掉了。他不可能……

“文件?”他不经心地问,“什么文件?”

“又小又皱呢。”沙威用过分夸张的普罗旺斯口音描述道,透过鼻子粗声吸着气,像一条餍足的蟒蛇那样舒展着腰身。“看样子超——级重要哦,上面的印章和签名可是纵横捭阖呢。”

“那些在我马甲里。”维多克难以置信地说,“我马甲最里面的一个口袋,您是怎么……不,得了,别回答了。还给我就行。”

沙威站起身,一跃到门廊最底下,和仍然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的维多克齐目而视,郑重地从他的夹克衫里掏出一叠薄片。

“希望您对付真贼的时候能更警惕一点。”他严肃道,口音不见了。

“到现在为止,还没有哪个窃贼胆大包天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我的主意。”维多克咬着牙道。

沙威摇摇头,弹着舌头。

“暴脾气,暴脾气,暴脾气。”他说着,一边坐回台阶最上头,从裤袋里捞出一只苹果。“给您留着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十字弓呢,还不谢我。本来也能拿走的。”沙威在裤子上擦干净苹果,风卷残云两大口吃掉了。

“我不是个带十字弓的娘们儿。”维多克阴沉道,“这是个纪念品,不是十字架。而且您要敢碰一下就死定了。”

沙威偏回脑袋,扬起一根匀称的黑色眉毛。

“所以您现在生我的气了?”他透过塞得满满的嘴巴问。“为啥呢?您先想要我变成小偷,后来又不想我变成小偷。真搞不清您。您快想清楚吧。”他把苹果核丢进灌木丛。

作为答复,维多克戴上帽子,向街上斜斜脑袋。

“得了,”他说,“您自个儿清楚得很呢。我们和第二部部长在四点钟有个约会。”

沙威发出一声响动,听着十分像是在笑。

“‘坏天使’他本人吗?”他站起身,掸掉裤子后面的灰尘,“我提前颤抖以表敬意哦。”

维多克停下了脚步。

“你他妈……您在巴黎待过多久了?”

沙威的眼睛沉思着旋上微光浩荡的天空。

“从昨天晚上六点开始吧,不过我大部分时间在睡觉。”

“您从哪儿听说‘坏天使’这码子事的?我以为亨利先生的名声还没传颂到俄国呢。”

“打探到的呗。”沙威推诿道,“我人可能还在待业阶段,可耳朵又没塞着。”

维多克摇摇头。两人看向花园小径。

“所以究竟为什么叫他这个?”沙威问。

“要是我们不走快点儿,您绝对能找到答案。”维多克说着打开生锈的铁门,“他什么时候都不好对付。可您要是赴约迟到了,侍候他可是当真难得很呢。”

“不过我们会准时的。”他自信道,从外面重新闩上了铁门,“等见完他,我们就把您安顿下来。您住在哪儿?”

“我住在协和广场旁边的客栈里。刚到的时候没什么兴致闲逛。”

“今天就退掉。”维多克指示道,“今晚我带您看几处寓所,保准让您垂涎欲滴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[1]福萨尔:这里放上克洛老师的考据:Fossard是维多克的欢喜冤家(?),后来还抓过此人很多次。1814年维多克给Pasquier(当时的署长)送的一份新年大礼就是Fossard,追捕期间他先后伪装成过逃犯、商人和煤炭商。1831年维多克有一回凭作案手法认出是他但以为他在监狱,一查发现Fossard正好八天前逃了,于是又亲自去把他抓回来(。

[2]St-Etienne:即圣埃蒂安,法国市镇,以制造军火闻名。

[3]Je t'avertis,J'avertis:都是法语中的“我警告你”,发音与Javert类似

[4]元帅权杖(bâton de maréchal)这句应该是鲨套用了拿破仑的话,即每个法国士兵的背包里有装着元帅权杖,中文比较深入人心的意译是“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”

[5] quarter eyes:即quart-d'oeil,旧时警监的别称

[6]officiers de paix:仍然是克洛老师的考据:officiers de paix是1791年设立的警务职位,24人,地位在分局长/所长(commissaire)之下,负责维护公共秩序(veiller à la tranquilité publique) ,携带白警棍,逮捕人时要(很中二地)说 “我,以法律之名,命令您随我去见法官”(Je vous ordonne, au nom de la loi, de me suivre devant le juge de paix),1829年设立的全世界第一批穿制服的警官sergents de Paris就归officiers de paix管束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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